案例•————
一场关于“有用”和“无用”的辩论
有段时间，学校搞了一些活动，艺术组组织了合唱比赛、美术作品展、舞蹈专场、迎新年晚会；体育组邀请CBA球队与孩子们一起活动，组织篮球、足球联赛，组织拔河比赛，冬季三项比赛，等等。学生们很喜欢，活动效果也不错。
但是，有家长给校长信箱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的质疑：王校长，我很赞同您提出来的“全人”教育理念，也知道要让孩子们拥有健康、快乐的童年生活，但我还是有一些困惑，学校的活动孩子倒是很喜欢，可是这些活动到底有多少真正有用呢？
我知道，这位家长隐含的一层意思是，语数外这些与升学考试有关的事，才真正有价值，而音体美“玩一玩”就好，本身没有多大意义，何必要让孩子花费太多的精力呢？
其实，不仅仅是家长，部分老师也存在着类似的认识。这种教育价值理解上的偏差，很容易影响到学校工作的实际效果。
于是，我安排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教师培训活动——以“艺体活动究竟是否有用”为题，组织了一场辩论。在大家唇枪舌剑的争论中，对问题的理解逐步清晰起来。
有滋有味儿的“无用”更让人受益终生
前几年，我和当年刚参加工作时教的第一届毕业生聚会，酒席间谈起在乡镇学校的那段经历，一个学生问：“王老师，您知道当年学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我猜想她会说老师多么负责任、同学们多么努力或者早恋之类的，结果她说：“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一放学，一群老师就坐在办公室前的月台上，吹拉弹唱，不亦乐乎。大家团团围住，都舍不得回家。”
她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那个其乐融融的画面终身难忘。那时候物质生活是贫乏的，但师生的精神生活却那么充实。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一篇文章，说他抗战后期就读于重庆的一所教会中学，虽然校舍简陋，除了一栋半砖瓦半黄泥的学生宿舍，其余都是竹片黄泥房，却有一片风景美丽的山林。七十多年过去了，在岁月流逝与淘洗中，停留在老人记忆深处的却是那些与教育看似无关乃至“无用”的美丽山林，还有鸟语花香。
这与我学生眼里的“吹拉弹唱”何其相似！
当你把学校教给你的东西都忘掉之后，剩下来的才是教育。我的学生仅仅记得“吹拉弹唱”吗？那种乐观，那种融洽，那种对艺术的爱，都变成了价值观，影响着他们的一生。但这些，与考试，与成绩，却隔着千万里之遥。
有时我想，现在的孩子还有童年吗？他们从小就穿梭在各种培训班，考着各种各样的证书。在很多父母、老师眼里，童年纯粹是浪费时间，所以要想方设法把孩子的童年压缩，多干点有质量、有意义的事，越来越低龄化地画上所谓的“起跑线”。甚至以此为由，牺牲了孩子与父母、亲人相处的时间，牺牲了他们游山玩水、任意玩耍的机会。
这种功利，不仅体现在父母身上，也体现在学校里。学生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各种各样的强化训练、达标测试淹没和充塞，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只是为了“有用”的分数而忙碌与拼搏。学科也被分为了“主科”和“副科”，副科的地位岌岌可危，虽然挂在课表上，但被人排挤、占用的现象司空见惯。
有家长跟我强烈反映，为什么周六日学校不能组织上课，孩子两天无所事事，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希望孩子干脆别放假，或者一个月才放一两天？他笑笑，默认。也难怪，我们很多“考试名校”不就在这样做吗？
好好学习，有个好成绩，上好学校，无可厚非，但如果以此为理由，把所有取舍的标准都定位在“有用”上，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全部从生命里剔除，那我们真的会因为一个拼死拼活得来的满意的分数而幸福吗？更何况，不是我们把眼睛只盯在“有用”上，满意的分数自然就来了。
若干年前，我认识一对夫妻，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对孩子要求甚高。夏天的晚上，大家常在外面散步，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孩的影子。她的父母认为，散步的闲暇和自由，完全是浪费时间。于是，给孩子排满了各种课外课程，布置了五花八门的学习任务。结果，天资本来很聪颖的孩子，不到初三就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后来花很长时间到北京、天津就医，连普通高中都没读成。
可怜的孩子！如果除了分数，他们面色苍白，体质羸弱，心灵枯萎，甚至连正常表达、交往能力都没有，即使考上了大学，走出来的也可能是连生活能力都没有的“有知识的废物”，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人生？这正是一味追求“有用”带来的恶果。一个人只接受所谓“有用”的教育，长大之后一定不要指望他会产生什么思想与智慧、个性与情趣，也不要奢望他会有什么爱心与孝心、责任与担当。
上文的那个女孩是偶然现象吗？显然不是。只可惜大部分家长抱着侥幸心理：这样的倒霉事怎么就会落到我头上呢？
可一旦落到自己头上，后悔莫及。
一个人接受教育的目的，是完善和提升自己，获得幸福生活的能力。人们生活质量的提升，往往是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带来的。
我虽然是个老师，但非常喜欢读诗，也喜欢写诗。诗歌有用吗？从填饱肚子、穿暖衣服的角度而言，没有用。但我知道，在遇到人生困境的时候，恰恰是那些看起来没有任何用处的诗歌让我屡屡渡过难关，以更加坚韧的生命状态顽强地生活。2018年，我来到辽宁海城办学，曾经提笔写下：“不惧权贵不畏神，越多沧桑越率真。悲喜无关谁眼色，得失只凭我欢心。才识江南梅雨浅，又遇辽东秋色深。辗转沉浮何须悔？相伴尽是追梦人。”（《四十九岁生日述怀》）一首诗蕴含着丰富的人生感悟和复杂心情，我就是借用文字，赋予自己更多的能量。
同样，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歌声，没有了绘画，没有了文学，人类又会是什么境况？
王开东老师说：当我们的孩子觉得学习一点也不好玩的时候，我们的教育就已经死了。给孩子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永远是教育该做的事。“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必须跳出功利的窠臼，赋予学生自由发展的“大用”空间，给学生发展保留无限的可能，才是教育的正途。
为学生的未来而教：培养学生的关键技能
我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反映的是19世纪的德国教室，与中国现代的教室几乎一模一样：整齐的方形课桌，认真听讲的学生，老师在讲台上挥舞着教鞭，将书本上的知识灌输到学生的脑袋里。这种设计便于大规模、高效率地“生产”出适合于工业生产所需的劳动力，这种教室成为了中国甚至全球教室设计的范式。在汽车替代了马车、手机替代了电报的今天，中国的教育似乎并未发生多少变化，主流的教育模式仍然在培养孩子快速、不出错地执行重复性任务，以刷题为主要路径，以死记硬背为主要形式，以排名来优胜劣汰，沉迷于追求大学文凭之中。这样的教育理念并不能支持我们应对信息社会未知的挑战。如果说今天的教育奠定了未来20年社会发展的基石，那么无法回避的问题便是：我们的教育，到底应该教什么？应该怎么教？到底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才？哪些知识和技能才是学习者和劳动力所应具备的“21世纪素养”?
在这方面，世界各国都在积极探索。例如，为了给欧盟各国提供支持，欧盟在2005年发布了《终身学习核心素养：欧洲参考框架》。大家熟知的芬兰，一直在PISA(国际学生评估项目)测试中名列前茅，2014年芬兰国家教育委员会完成了全国核心课程改革规划，2016年正式实施。让我们回到中国，2016年9月，由北京师范大学牵头研发的《中国学生发展核心素养》正式发布，从文化基础、自主发展、社会参与三个方面确定了学生的六大素养。这些说法，虽有不同表达，但实质内容并无根本性差别。这些努力，都在试图探索能够应对未知的未来社会变革的人才培养问题。但遗憾的是，对一线学校和教师而言，这些标准的阐述，却依旧有遥不可及、隔靴搔痒之感，很难落地生根。
与之相比，我认为学校更应该把着力点放在培养关键技能的研究和实践上，因为关键技能才是决定一个人未来生存优势的保障。在这方面，我很欣赏美国哈佛教育学者托尼·瓦格纳的观点，他在著作《全球两极分化：为什么我们最好的学校也没有教给我们孩子最新的生存技能——以及我们能够为之做些什么》中列出了在当今信息时代成功所需的“生存技能单”，这七大生存技能是：
1.问题解决与批判思维能力。
2.通过网络合作与通过影响力领导。
3.灵活性与应变力。
4.首创精神与创业能力。
5.有效的书面与口头沟通能力。
6.信息的获取与分析。
7.好奇心与想象力。
我时常想，如果学校对这些技能，有了分学段、分年龄的可操作的评估标准，课堂所做的，是借助教材内容，将这些技能赋予学生，变成他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而不是满足于获取那些冷冰冰的知识，且学生的成绩单上由一串串分科的分数演变为对上述关键技能水平的评估，那我们的教育将会呈现怎样的状态？我们的学校又将给孩子提供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虽然这样的观点，在当下应试教育的大潮中看起来有些虚无缥缈，但非常可贵的是，我们的一些学校、老师，已经在主动进行着摸索。
深圳市“年度教师”孙立春在自己的文章《为未来而教：一位特区“年度教师”的教育思悟》中写道：
我认为，好老师要善于发现教学的规律和本质。教师就是孩子的摆渡人，陪伴他们从人生的此岸到达理想的彼岸，并在途中探索未知的世界。在课堂上、实验中，我不再是“一言九鼎”，而是与学生一道分析现象、发现规律、寻觅真理的同行者。为了拓展学生的思维广度与国际化视野，我充分利用互联网技术手段，引导启发他们开展无边界学习，VR(虚拟现实)、MOOC(慕课)、平板电脑等，已经成为我们常态化教与学的得力工具。当美国宣布首次探测到引力波、中国决定设立引力波科研项目的重磅科学新闻传出，我第一时间组织学生查找资料，了解引力波的概念，还鼓励学生给深圳大学、南方经济大学、中山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学者发邮件，请教引力波对未来人类科技进步的影响等问题。学生们说，敢去问为什么、敢去质疑一些“定论”，让他们觉得很有趣。而我跟学生在一起时最愿意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老师，我很好奇……”也因此，光启实验室、大疆无人机设计室、腾讯总部、前海蛇口自贸片区展示馆，都留下了我和学生“约会科技”的足迹。就是这样，崇尚科学的种子在一点点萌芽，探求未知的习惯在一天天形成，用创新的理念与手段为学生营造最好的学习条件和氛围，我和学生始终在路上。
孙老师的优秀就在于他洞察了未来社会对人才培养的新的要求，主动从固化的教育思想樊笼中挣脱出来，在课堂教学中，超越教材的既定内容，坚持发现和开掘学生的兴趣和天赋，着力于学习、思考和解决现实世界的场景与问题，注重对思维品质和关键能力的培养。机械的知识的学习量减少了，但学生们在学习过程中的积极投入，证实了这个过程中学习在“真实发生”。而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所历练的关键技能，如好奇心、想象力、合作力、表达力等等，都将成为他们未来勇于闯荡世界的重要资本。特别强调的是，如果在这样的过程中，教师善于发现并引导学生走向自己的优势天赋，开发出每个人独具热情、特别擅长的技能，那不仅能为学生未来从事的事业打好基础，也会使学生在“兴趣”与“职业”的一致中收获最大的幸福。
但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推动这样的变革并非易事。中国有一个无比庞大的教育系统，50多万所学校，1600多万教师，2.7亿学生，数不清的教育培训机构，无数的教材体系，加上已经固化的人才选拔模式，牵一发动全身。这个系统像一艘巨轮，即使看到了正确的终点想转向，也得经历异常艰难的过程。
但这仍不会让我们丧失信心，无数像孙立春一样的老师、像李希贵一样的校长，正在这条希望之路上坚定地往前走。回到序言所谈：每一项来自系统内部的创新和改变，都可能影响到整个教育生态的改善。在这艘巨轮调头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尝试着为之努力，在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解决问题的能力方面，在权利与民主意识方面，在历练关键技能、核心素养方面，都在展现着良好的态势。
或许，我们手里擎的只是一柄“孤桨”，对巨轮而言，微不足道。但教育呼唤更多的理想主义，呼唤更多的勇气和担当。如同阿姆斯特朗在1969年7月21日登月时所言，“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微小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将不可估量。我们今天做的每一点努力，都将最终促成信息时代教育的伟大变革。
教什么比怎么教更重要
我曾经给语文组提供一篇课外小说，用来给初二学生上课，几名老师都能做到教学设计完整、周密，教学方式丰富、精彩，体现出教学艺术的高水平。但是，借助这篇文本到底应该教什么，几个人想法却大相径庭。研讨中再深究一步，对初二学生而言，小说的教学要求是什么，课程标准是如何界定的，大家的认识都很模糊。
课改以来，人们把注意力过多地倾注于“自主”“合作”“探究”等教学方式的研究，并将其列为最重要的课堂评价指标。于是，一堂课“是否实现了教学方式的转变”几乎成了践行课改成败的标志。语文组的这次活动可以看出，教师们把气力更多地用在了“怎么教”上，而对“教什么”明显缺乏缜密的思考。大家没有从思想上解决对课改本质的认识，只在“招式”上大做表面文章。
“教什么”是对教学内容理性的思考，是在上课前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怎么教”则侧重于方式方法，由教学内容决定。打个比方：如果说“教什么”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怎么教”则是到达这个地方所采用的交通方式，如步行、骑自行车、开汽车等。如果要去的地方都没搞清，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我们能到达目的地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为什么大家会普遍忽略对“教什么”的研究？我想有两点原因不容忽视：
一是长期以来，教材成了教师走路的“拐杖”，离开教材，教师就会一片茫然，手足无措。许多教师满足于做教材的“传声筒”——备课就是把教材中涉猎的内容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在课堂上再把这些内容原封不动地搬给学生。教师不知道教材内容和教学内容的区别，对教材缺乏独立见解，在“教什么”上说不清道不明，对整套教材体系更是一本糊涂账，这就难免教学上的不知所措。根据学生的实际对教材进行增删、调整、融入自己的学科精神和智慧等，都成为了奢谈。二是长期以来的考试“指挥棒”导向，造成了教学中普遍存在“考什么教什么”的现象，老师们喜欢研究考试，热衷于揣摩命题人的心理，对考试热点大教特教，对非重点则“大胆放弃”，根本不关心课程标准的要求是什么。这种“以考定教”的做法完全曲解了“教什么”的本质，极容易造成学生知识体系的不完整。
一个“拐杖”，一个“指挥棒”，导致教师缺乏对教材的深透理解。就一篇教材内容而言，具有哪些教学价值？对具体的学生来说，应该选择怎样的教学内容？从教师本身来说，能否胜任这样的教学内容？这些，是远比教学方式更重要的问题，是教师在选择教学方式之前必须弄明白的事情。
怎样确定“教什么”呢？我想提几点最起码的要求：一是教师对教学内容要有意识，即知道自己在教什么，并且知道为什么教这些内容，以及这些内容在整个教材体系中的位置及前后关联；二是一堂课的教学内容要相对集中，不要过于分散，让学生学得相对透彻，那种一堂课动辄七八个学习目标的做法不可取；三是要选择与学生现有的知识基础匹配度适宜的教学内容，学生“跳一跳，或再跳一跳，就能摘到果子”，而不是无法企及、敬而远之，并且清楚学生学习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障碍，以及解决障碍“铺设台阶”所需的知识有哪些。总之，要凸显“教学内容”的价值与意义，所选择的内容有助于学生知识结构、学科素养、人格修养、技能技巧、独立思考能力等方面的完善和提高，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
内容是皮，形式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一节课下来，目标定位不精准，课堂没有厚度、广度，无论你用什么教学方法，都将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是教学需遵循的基本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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