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岁月

那一年，我25岁

1994年7月，我收到晋江市委组织部的“调函”——到晋江市综合治理委员会工作。我很是激动，“跳出教育”，那是1990年代青年教师的一大向往。此时的我能够“跳出教育”绝对是一件万幸之事。

8月初，我又接到晋江市教育局的通知：调任金山中学校长。

去综治委，还是去金山？“当了五年教师，我收获甚多，既然教育需要我，好！我留守教育！”虽有过挣扎，但我最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教育!那一年，我25岁。

8月24日，我穿上一件白衬衣，顶着炎热的夏日，一路尘土飞扬，来到了金山中学所在地——肖下村。

出现在我眼前的金山中学，低矮的石头围墙里，满地黄土，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的“操场”上，斜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还有一座两层楼的石头房……烈日下，我大汗淋漓，踯躅不前，好像没有往前迈的力气。

这时，几个外籍新教师刚好也来报到，“这是中学吗？”大家满腹疑问。“这就是我们今后工作的地方。”我跟他们打招呼。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内心一直不太平静。一间简陋的教室，摆着几张老旧的木桌，这是我们备课、办公的地方。五六个教师挤在一间昏暗的宿舍里，屋角杂乱堆放着锄头和粪箕，几条高低不一的木凳子……这就是我们长期生活和休息的地方。没有水，没有厨房，这一切该如何开始？“校长，怎么办？”我一次次地叩问自己。

日子总要过，工作总得做。第二天中午，我到村里拜访村书记，只见他托着个大碗在屋前吃饭，“书记，你好！”我乐呵呵地向他问好，他却不屑一顾地点了点头，一点友好的意思也没有。我原先想好的满肚子话语，被他的冷脸相对给憋了回来，自讨没趣地站了许久。回来的路上，我思索着：“是我太年轻，人家看不起我，还是他也有苦衷呢？”碰壁的我，心事重重，脑海中不断翻腾着不同的画面。

开学第一天，学校来了很多情绪激动的家长：“这所学校这么糟糕，我们要转学。”他们闹哄哄地叫着，让人受不了，更让人着急——几十个人要转学，这还得了。第二天，我与副校长商议，召开全校动员会，明确当前的第一大任务就是做好家长与学生的稳定工作。在动员会上，我坚定地站在主席台中央，充满热情地向家长们保证：“请大家给学校时间，我们一定给你们满意的成绩，请相信我们！”我的热情很快又被家长的“不信任”浇灭了，百般动员之下，还是有十几个学生“溜走”了……

几天下来，我身心疲惫，深感困难重重，无奈至极。目睹学校现状，千头万绪，我无所适从。徘徊在学校的黄泥巴路上，我感叹着学校工作之棘手。

从自己做起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纷至沓来，这般棘手，我陷入无尽的苦闷中

“从我们自己做起！”我当然不愿深陷在这苦闷的泥淖中，必须理清想法，付诸行动。我找来副校长，说：“我们要先整顿校园面貌，哪怕用一个月的时间。”

第一步，挖一口井，解决用水问题。看到师生们每天花很多时间很辛苦地到校外提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我急匆匆地来到40公里开外的市教育局，找到了局长：“学校亟须饮用水，请给予支持。”年轻稚气却显率直的我向局长请求支持，“好的，局里会帮忙解决一些实际困难的。”局长的态度让我很兴奋。不久，一口水井挖好了，水经过水管流到了每个需要的地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激动了几百位师生的心。师生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整个校园充满了甜甜的幸福感。解决了用水问题，听着师生们从心底发出的快乐之声，我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大事，心里踏实了许多，也感到底气更足了。

第二步，自己动手，平整操场。

凹凸不平的操场上，杂草肆意张扬着自己的生命力。不过，它们的生命之旺，旺不过我们“变得更好”的心。

扛起锄头，举着铲子，挽起裤脚，我和老师们一起走向杂草丛生的操场，挥汗如雨；班主任也组织各班学生到操场除草，填补洼地……最原始的劳动，最真心的投入，那场面可谓热火朝天!29位教师，432名学生，每周半天，两个月，我们的操场焕然一新。

在做好这些工作的同时，带班、教学当然是不能耽误的。有一个班级，学生调皮，纪律涣散，违纪现象时有发生，班主任、科任老师用尽方法，收效甚微，为此深感头痛。我了解了这些具体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后，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个班，我来带。”老师们惊讶不已，有所怀疑，但也期待。

开学军训那几天，我每天观察这个班级的情况，找“差生”谈心，动员班干部参与班级日常管理。教室里、操场上，课里课外，总有我的身影。“迟到的减少了”“打架斗殴的没有了”“作业交了，会做了”“有人做好事了”“班干部会管班级了”……班级的孩子开始有了新的表现，科任老师们啧啧称奇。一个月后，班风班貌果然大有长进，同学们的自律能力和集体荣誉感也逐渐培养起来了。

“这个‘少年家’（闽南话，意思是年纪小，稚嫩）校长很有魄力，看来金山中学会有大转变。”一时间，肖下村村民议论纷纷，对学校的积极转变表示赞赏和认同。

我来把守校门

金山中学的招生服务区是学校所在的肖下村和邻近的井林村。这两个村有着不可冰释的宗族矛盾，历史上两地村民有过多次械斗。

那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战争”。有一次，也不知什么缘由，两村的人又挟刀持械，大动干戈。第二天，井林村的学生没人来上学，一个班级缺席十几人。这怎么上课呢？当天，学校紧急组织班主任前往井林村动员，“都打起来了，哪里敢让孩子到肖下上学呀！”“让孩子去上学，不就是送羊入虎口吗？生命更重要哦。”井林村村民担惊受怕、顾虑重重。

果不其然。一天下午，一大批肖下村的年轻人冲到学校门口，包围了学校，叫着喊着：“抓几个井林的小子教训教训，看他们怕不怕我们肖下的。”看到这种情形，我和几个老师急忙拦住了他们，大声喊道：“这里是学校，他们是学生呀，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他们虽然没有动，但也不离开，我着急了，跑回宿舍拿来了一根木棍，气愤地说：“今天谁敢冲进学校，得先过了我这一关，你们就冲着我校长来……”也许是看到我这阵势，也许是自知理亏，又也许两者都有，他们陆续离开了。当时，虽然手中拿着木棍，一脸正气凛然，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万一他们真的冲过来，我该怎么办？

两天过去了，井林的学生还是没来上课。“我来把守校门，”我告诉老师们，“你们去接送我们的学生。”那一天，老师们一大早就去井林村，告诉学生：“跟老师回学校上学去，校长在校门口站岗呢。”经过一番动员，终于有四五个学生跟着老师回来了。放学后，老师再护送他们回到村里。十几个，二十几个……老师们每天早出晚归，护送着这些“难民学生”……

那一周时间里，除了把守校门，我还马不停蹄地找了两个村子的干部，同时将情况汇报给市、镇主管部门。在多方的协调和共同努力下，两村的械斗停止了，可井林村的学生还是不敢独自上学，我们就继续护送他们。

又过了两天，肖下村一位村民来到学校，找到我说：“老师们辛苦了，是我们让你们为难了，以后不用再护送学生了。我保证肖下人不会跟井林的学生过意不去，更不会伤害他们。老师们放心吧！”我惊喜万分，握着他的双手，连声道谢：“感谢！感谢！多谢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一场由历史矛盾引发的危及学生安全的事件终于平息了。学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师生们回到了正常的教学轨道上来……

在这个事件当中，我们很辛苦，当然也很值得——因为我们保护了学生，积极影响了学生；同时，我们也感动了学生家长和当地村民。

家长会开进村子

肖下村与井林村的历史矛盾难以调解，其隔阂之深，甚至连两村的孩子都不相往来。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里，竟然有着“不相往来”的同学？班级工作如何开展？校风、班风如何推进和建设？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是可以有所作为？

一段时间以来，学校的环境整治得到社会的认可，各项管理制度也深受群众的好评。在期中阶段考试中，也取得了较好的成绩。各方面的情况正在逐步好转，我想着如何通过家长会与家长们一起分享这些收获，同时密切家校联系，让更多的村民了解学校、支持教育。

鉴于两村互不往来的特殊情况，我们作出决定：在两个村的宗祠里分别召开家长会。

考虑到村民家长很多都是白天外出劳作，我们把举行家长会的时间安排在了晚上。填写好成绩报告单，印制好宣传材料，晚间7点多，我带着29位老师来到村里的宗祠。

三三两两的，家长们并没有准时出席，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靠在墙边，说着话，抽着烟，千次百态。“第一次在咱祖厝开家长会，真心悉（闽南语：真有意思）。”村民们议论纷纷。

我首先汇报了学校近期的工作情况，对家长提出重视孩子读书、支持学校办学的要求。班主任、科任教师则挨个与自己班级学生的家长交流，就学生的学习情况作深入分析并与家长交流；立足于学生的实际情况，老师们还向家长们描绘了孩子最适合的未来……于家长而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看到自家孩子未来的希望，如此，必然会产生更多的家校共育的力量。

大家正谈得很热闹时，突然几个村民端来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线糊，热情地招呼道：“老师们，辛苦了！”

请我们吃夜宵，真是让人感动。我的心里热乎乎的，被认可、被肯定的感觉瞬间传遍身上的每个细胞。学生家长、村里的民众，还是能体会到教师的不容易的。

面线吃完，我作了总结发言，除了表示由衷的感谢，主要向家长、村民们谈了学校今后的发展规划：“我们一定会做好学校教育的各项工作，一年打基础，两年上台阶，三年出成绩。”最后我还说：“有大家的理解和支持，金山中学一定有希望。”热烈的掌声中，我看到了大家的信心与期待。

回学校的路上，已近半夜11点，大家却毫无倦意，仍议论着这次与众不同的家长会，仿佛在手电筒微茫的灯光中，看到了学校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像“游击队”一样走村串户，将家长会开进每位学生的家……

走进村落，走进家长，走进人心。为了学校的发展，为了孩子的未来，我们不仅要站稳三尺讲台，还要勇敢地走下讲台，走进村落，让教育之花开遍村中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前行的路，深一脚，浅一脚，但我们始终秉持向前发展的念头，不断地解决问题，不断地创造历史。